康同璧:曾是支那第一人

最后的贵族

© 徐敏｜文

左一为康同璧

她18岁时，只身前往南洋探望生病的父亲，19岁时受父亲委托，赴欧美各国演说国事。后赴美国，先后就读于美国哈佛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。回国后，任万国妇女会副会长、中国妇女会会长，是中国第一个官派出席世界妇女大会的妇女代表。她后来回顾这段经历，曾骄傲地说：“若论女子西来者，我是支那第一人。”

这位非凡女性，叫康同璧，是康有为的二女儿。

1957年，北京一个冬日艳阳的早晨，法国摄影师马克·吕布在征得一位女性同意后，按下了相机的快门。

定格后的女子，身着长及脚踝的黑色大氅，领口是一圈白色狐毛，细长的手指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，眼光凝望远处，像是在观察思考什么。

有人说，这位女性就是康同璧。如果是，这一年她77岁。这气质，这派头，俨然贵族矣。

文革中，共和国第一任粮食部长章乃器，被红卫兵拉到王府井参加“集体打人”大会，由于他态度恶劣，拒不认罪，被打得皮开肉绽。一个三轮车夫见他还有一口气，把他拉回了家。当时情景，谁见了都说他活不过三日。可他硬是靠着练过气功的身体和意志，挺了过来。那段日子，没有人理他、同情他，只有原来粮食部的一个司机，会常常做些吃的，悄悄送到他家。

和章乃器一同在1958年被撤销部长职务的章伯钧，听说章乃器的状况后，很想去看看他，但彼此都是戴罪之人，想要见面并不容易。

这件事被康同璧知道了，她要女儿罗仪凤做出安排。罗仪凤深感迟疑，用手指了指窗外，说：“外面到处是红卫兵、造反派，街道的人都成了耳目，我们这样的人一举一动都被监视。两位章先生这样的大活人、大右派聚会，一旦被人发现，真的要大祸临头了。”

康同璧把脸扭向女儿，用一种近乎拷问的口气问道：“你怕吗？”

“我怕。我是惊弓之鸟，当然怕啦！”罗仪凤说。

康同璧正色道：“你怕，我不怕。我就是要请两位章先生来我家见面。”

罗仪凤怔住了。一直坐在旁边看着康同璧母女对话的小愚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好。

“你怕什么？”老人继续追问女儿。

“怕咱们担不起搞反革命串联的罪名。”

“小愚，你也害怕吗？”康同璧转过脸问。

小愚迟疑了片刻，回答说：“我怕你们母女受到连累。”

康同璧突然起身，昂首站立，像宣布一项重大决议那样，高声说道：“下个礼拜，我以个人的名义请小愚的爸爸和章乃器先生来这里做客。”这断然的决定，令罗仪凤有点不知所措。

康同璧则为自己陡然间做出的大胆决定感到兴奋，拍着胸脯说：“我不怕承担反革命串联的罪名，一人做事一人当！”说完，她手指地板：“会面的地点，就在我家，就在这里！”

罗仪凤知道母亲的脾气，一旦决定，只能照办，否则她能跟你拼命。

康同璧让女儿立即着手准备，确定会面的日期，确定如何通知章乃器的方法，决定会面时喝什么样的茶，买什么样的佐茶点心。康同璧特别叮嘱女儿：“点心要好的。”

大约过了十天，罗仪凤准备停当，两个曾经是部长的右派，章伯钧和章乃器在康同璧家的客厅得以见面。那天，章伯钧穿一身老旧的中式丝绵衣裤，他的目的是要走在街上别人认不出他来。章乃器穿的是洁白的西式衬衫、灰色毛衣和西装裤，外罩藏蓝色呢子大衣。

小愚问：“章伯伯，你怎么还是一副首长的样子？”

章乃器边说边站起来，举着烟斗说：“小愚呀，这不是首长的样子，这是人的样子。”

会晤中，作为陪客的康同璧，穿得最讲究。黑缎子暗团花的旗袍，领口和袖口镶有极为漂亮的两道绦子，绦子上绣的是花鸟蜂蝶图案。脚上一双绣花鞋，也是五色粲然。老人还让女儿给自己的脸上化了淡妆，抹了香水。

小愚上前拥抱老人，亲热地说：“康老，您今天真漂亮！是众里挑一的大美人。”

“我不是大美人，”康同璧说，“但我要打扮。因为今天是贵客临门啦！”

“可他们分明都是右派，而且还是大右派。”

老人摇头道：“……我不管什么左派、右派，只要来到我家，就是我的客人，我都要招待。两位章先生不是一般的客人，是贵客。”

那天，这场客厅会面气氛热烈，几个人畅所欲言。直到天色渐暗，章乃器才对康氏母女说：“今天过得太愉快了，谢谢康老和仪凤。”考虑到当时环境，章乃器建议分头离开，因为住得较远，他就先走一步了。

章伯钧和他紧紧握手，互道珍重。分手的一刻，章乃器微笑着对章伯钧说：“我们还会见面的。”

然而后来始知，这次见面，却是两人文革中的惟一一次见面，也是两人相交一生中的最后会晤。

可恨相逢能几日，谁知一见成永别。

1969年5月17日，章伯钧去世。三个月后，康同璧入院。

老人最初罹患感冒，先在家中调养，不见好转，便送医院就医。医院让她呆在观察室。观察室窄窄的床位正好对着门口，穿堂风吹个不停，过往之人走过不停。罗仪凤一再恳求，能否将母亲转到病房。院方答复说：“你母亲不就是个社会名流嘛，这么呆着就行了。”

几天后，86岁的康同璧在医院观察室病逝。生前，康同璧将父亲康有为的遗墨、手稿、藏书，包括一套珍贵的《大藏经》，都无偿地捐献给了国家。这其中任何一件藏品，只要拍卖成钱，都足以支付她入住高级病房的费用。

参考资料：

度公子《中国的贵族，应该都像她这样吧》

小愚《最后的贵族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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